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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看了这首临场之作,立即抓起诗稿兴冲冲地跑到办公室去了,就好像这首诗是他写出来的一样。
多年过去,我的恩师已经不知去向,那个清晨的光晕长时间地保佑着我。
两个月后抄袭之事事发,刘昭衡主编没有采取使我难堪、使我无地自容的做法,只是来了一封信,让我以后在参考(是参考而不是抄袭,这是两个温暖的字,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,我紧紧抓住这两个字,才能进入那个结缀着我的珍宝的N 城的清晨,在那里我意气风发,衣襟飘扬)别人的诗作的时候一定要说明,信中充满了安抚之词。
信中说:你很有才情也很努力,你还很年轻,千万不要想不开。
信是以编辑部的名义写的,但我觉得每一句都是刘的话,事隔多年,这封信仍使我止不住泪水盈眶。
刘昭衡,这是我生命中最仁慈的一个名字。
后来我大学毕业分到N 城,一安顿下来我就去找刘,在楼梯口遇到老罗,他告诉我刘主编已调离刊物,到通志馆去了。
后来我又到通志馆找过他,他正好下乡搞调查了,没见着。
到后来听说他已离开N 城,回海南老家了。
(刘是海南人,但我从未见过海南有他这样身材的,可以用伟岸来形容,听说他在海口的一个什么办事处,但我始终没有找到他。
)
在十九岁,在N 城,我像被放置到一片寂静的原野上,那里满是绿色柔软的草和细小的花朵,天空芬芳洁净,有一种纯金般的口哨终日缭绕,好运如白马,从寂静草原的深处向我走来,一匹,又一匹。
一切都如同梦境。
其中的一匹马是谁?是电影厂。
电影厂恰恰是那个B 镇女孩的神话与梦境。
在十九岁,一步就跨进了神话,骑在白如积雪的马背上远去。
让我告诉你,奇迹是怎样发生的。
有一天,就是我到N 城改稿的第二天,刘带来了一位陌生的男人,介绍说这是电影厂的编剧,刚从北京调来的。
此人高瘦,白,穿着一件细细的浅绿线格子短袖衬衣,我从未见过男人穿这样的衣服,觉得十分新鲜。
我想:啊,这是从北京来的,我注意到他的宽大的裤子上有一小块补丁,无论在B 镇还是在N 城,知识阶层的男人都是极少穿这种补丁的裤子的,即使有补丁,也是千方百计补在暗处,不像这样正面地补上去,这使我肃然起敬,我再次意识到,这人如此特别,皆因为他来自北京。
这个人,在我十九岁的那一年,深刻地影响了我的生活轨道,使我无可挽回地走上了现在的道路,他的生活模式,也成了我的生活楷模。
后来我上了大学,暑假时到N 城,我到他在电影厂的宿舍拜访,他除了一面墙的书柜以外,只有一只破旧的沙发,其余所有的东西都装在纸箱或粗糙的木箱(装肥皂的那种)里,他说他几乎每顿都吃面条,因为吃饭太浪费时间了。
后来我大学毕业,也大量买书,吃面条,我意识到这是一种模仿,但这种清苦的生活使我常常觉得,我是在与众不同地生活着。
现在,我给他取一个名字,叫他宋。
宋在刘主编介绍我的时候伸出了他的手,握手这一套我在N 城的几天里已经熟悉了(在B 镇,我从未跟人握过手,根本就是中学生一个,握手在我看来是一件很滑稽的事),但宋在握手的那一个瞬间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,这使我又开眼,又新奇,同时我感到,宋把我当成一个大人,一个平等的人。
我在心里说:他的风度多好啊!
从北京来的。
宋一开口说话,我就觉得他的声音特别好听,普通话特别标准。
其实那只是我的错觉,宋的湖北口音极重,不用细听就能听出来,在B 镇长大的女孩孤陋寡闻,以为一切本省以外的人的普通话都是标准音。
宋问:你读过什么书?我说《唐诗三百首》。
这几天我每天都要向不同的人回答这个问题,我本以为宋不会再问同样的话,这句业已陈旧的话从他的带有北京感觉的普通话中走出,像在春夏过渡的时候,一个熟人换了一身爽目的夏装,使你眼睛一亮,觉得又新奇又亲切。
我于是愉快地回答:《唐诗三百首》。
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,我立刻感到,这个《唐诗三百首》与以前的《唐诗三百首》不是同一本书,这才是真正有意思的《唐诗三百首》。
宋又问:你喜欢那里面的什么诗呢?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十分新鲜的问题,这种新鲜正是我兴奋地期待着的。
我立即说:《行路难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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