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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穿着一件水蓝色的狐毛袍子,衣裳领口齐齐出了一排细细的锋,抵着她的下巴。
因是小睡,并未拆头,乌黑油亮的辫子盘在头顶,只插着一支羊脂玉的簪子,这么瞧过去,令人觉得素净且清冷。
她朝芳春欠了欠身,轻轻道了声“劳动姑姑了”
,紧着续道:“已然好得差不多了。
谢太皇太后体谅奴才,奴才告了这些时日的假,明儿该去请安了。”
摇光久在病中,声线儿沙沙的。
明明是十六七的年纪,额上戴了一条勒子,倒显现出不符合年纪的老成来。
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儿,又是家里仅有的幺女,放谁家不是捧着凤凰一样的养着,偏她命苦,才十七岁,就已经没有家了。
芳春摆了摆手,说不着急,“总该把身子养好了最要紧,姑娘身子好了,老主子看着也高兴。
老主子心里记挂着姑娘,只是姑娘在病里,不好来瞧姑娘。
今儿万岁爷进了上好的燕窝来,老主子想着姑娘在病中,饮食上总要清淡些,便让寿膳房做了这一味冰糖炖燕窝,打发奴才给姑娘送来。”
旁的不要紧,万岁爷三字入耳,摇光便没来由觉得惧怕。
这种惧怕不能在太皇太后跟前的人表露出来,只能死死攥紧了在锦被中掖着的手,寸把长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,饶是这样痛,她面上也只能得体地笑着。
其实她一向睡得都不安稳,迷迷糊糊地发着热,做着梦。
好容易睡着了,梦见旧时岁月。
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,阿玛额捏四十岁上得了她,作宝贝似地养着。
按着旧俗,家里人人都要唤她一声姑奶奶。
老话儿说,鸡不啼,狗不叫,十八岁的姑奶奶满街跑。
从前的日子好像是没有什么忧虑的,在玛玛和额捏房中问安,顺便消磨一段时光。
进了早膳,就带着使女们四处淘气。
她多想就这么一直梦下去,梦到老,梦到死,梦到永远不会醒来。
那样就不会在骤然惊醒的时候,发现他们都不在身边,只有她自己,只有她自己一个人,被拘在这四方城里。
她小时候不足,常犯梦魇。
玛玛疼爱她,便带着她睡。
常常半夜惊醒,玛玛总在身边,把她护在怀里,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,拍着她的背脊,哼着不知名的歌。
玛玛的手那样软,又软又暖和。
可是为什么那天玛玛的手又那样凉,那样绝情,任凭她怎样哭,玛玛也不再理会她。
她其实更愿意去宁古塔的,与其在这锦绣堆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,胆战心惊地过日子,不如跟着阿玛额捏一同流放,或者在当日立时死了就好了。
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,死了又有什么关系?死了强如活在这紫禁城里好,更何况这紫禁城的主人,抄了她的家,灭了她的门。
芳春见她怔怔地,一双墨丸似的眼睛再没了昔日的灵动,只余下深深的苍凉和空洞。
整个人灰败而失神,不像这个年岁的姑娘该有的模样,倒像是一截即将枯败的朽木。
舒宜里家的事,她是知道的。
万岁爷用了那样凌厉的手腕来惩办,可见是坏了多大的事。
舒家的老夫人与当今太皇太后,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。
虽说身份地位到底不一样,老姊妹情分还是在的。
抄家流放,一门里的男人女人无非有几种去处,宁古塔是苦寒之地,别说在那里活着,去的人半数都死在了路上。
若是发与披甲人为奴、或打、或杀、或卖,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,别说一门里最亲的不忍心,便是她这个外人听了看了,也不忍心。
这些日子,太皇太后刻意没来瞧她,可是慈宁宫里不缺耳报神,她人品性子怎么样,太皇太后过了耳朵,听在心里。
到底是大家里出来的人,行止有度不骄矜,若不是因为这一遭变故,定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好人家,嫁过去便是当家的主母奶奶,平平安安、顺顺利利地过完这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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