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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要说田间的路,就是村里的路也很糟,说不清是路还是坑。
我们老家那些地都在山上。
下乡时我带了几双布鞋,全是送粪时穿坏的。
整双鞋像新的一样,只是后跟豁开了。
我的脚脖子经常抽筋,现在做梦梦到推粪上山,还是要抽筋。
而且那些粪也不过是美其名为粪,实则是些垫猪圈的土,学大寨时要凑上报数字,常常刚垫上就挖出来,猪还来不及在上面排泄呢……我去起圈时,猪老诧异地看着我。
假如它会说话,肯定要问问我:抽什么疯呢?有时我也觉得不好意思,就揍它。
被猪看成笨蛋,这是不能忍受的。
坦白地说,我自己绝不可能把一车粪推上山——坡道太陡,空手走都有点喘。
实际上山边上有人在接应:小车推到坡道上,就有人用绳子套住,在前面拉,合两人之力,才能把车弄上山去。
这省了我的劲,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更笨了。
这道理是这样的:这一车粪有一百公斤,我和小车加起来,也快有一百公斤了,为了送一百公斤的粪,饶上我这一百公斤已经很笨,现在又来了一个人,这就不止是一百公斤。
刨去做无效功不算,有效功不过是送上去一些土,其中肥料的成分本属虚无缥缈……好在这些蠢事猪是看不到的;假如看到的话,不知它会怎么想:土里只要含有微量它老人家的粪尿,人就要不惜劳力送上高山——它会因此变成自大狂,甚至提出应该谁吃谁的问题……
从任何意义上说,送粪这种工作绝不比从低洼地里提水更有价值。
这种活计本该交给风能去干,犯不着动用宝贵的人体生物能。
我总以为,假如我老家住了些十七世纪的荷兰人,肯定遍山都是缆车、索道——他们就是那样的人:工程师、经济学家、能工巧匠。
至于我老家的乡亲,全是些勤劳朴实、缺少心计的人。
前一种人的生活比较舒服,这是不容争辩的。
现在可以说说我是种什么人。
在老家时,我和乡亲们相比,显得更加勤劳朴实、更加少心计。
当年我想的是:我得装出很能吃苦的样子,让村里的贫下中农觉得我是个好人,推荐我去上大学,跳出这个火坑……顺便说一句,我虽有这种卑鄙的想法,但没有得逞。
大学还是我自己考上的。
既然他们没有推荐我,我就可以说几句坦白的话,不算占了便宜又卖乖。
村里的那些活,弄得人一会儿腰疼,一会儿腿疼,尤其是拔麦子,拔得手疼不已,简直和上刑没什么两样——十指连心嘛,干吗要用它们干这种受罪的事呢?当年我假装很受用,说什么身体在受罪,思想却变好了,全是昧心话。
说良心话就是:身体在受罪,思想也更坏了,变得更阴险,更奸诈……当年我在老家插队时,共有两种选择:一种朴实的想法是在村里苦挨下去,将来成为一位可敬的父老乡亲;一种狡猾的想法就是从村里混出去,自己不当父老乡亲,反过来歌颂父老乡亲。
这种歌颂虽然动听,但多少有点虚伪……站在荷兰牧场面前,我发现还有第三种选择。
对于个人来说,这种选择不存在,但对于一个民族来说,它不仅存在,而且还是正途。
*载于1996年第12期《三联生活周刊》杂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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