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祥子没法不说实话了,把曹宅的事都告诉了她。
她眨巴着眼似信似疑的:“好吧,我没工夫跟你吵嘴,咱们各凭良心吧!
给你这十五块吧!
你要是到日子不打扮得像个新人,你可提防着!”
初六,虎妞坐上了花轿。
没和父亲过一句话,没有弟兄的护送,没有亲友的祝贺;只有那些锣鼓在新年后的街上响得很热闹,花轿稳稳的走过西安门,西四牌楼,也惹起穿着新衣的人们——特别是铺户中的伙计——一些羡慕,一些感触。
祥子穿着由天桥买来的新衣,红着脸,戴着三角钱一顶的缎小帽。
他仿佛忘了自己,而傻傻乎乎的看着一切,听着一切,连自己好似也不认识了。
他由一个煤铺迁入裱糊得雪白的新房,不知道是怎回事:以前的事正如煤厂里,一堆堆都是黑的;现在茫然的进到新房,白得闪眼,贴着几个血红的喜字。
他觉到一种嘲弄,一种白的,渺茫的,闷气。
屋里,摆着虎妞原有的桌椅与床;火炉与菜案却是新的;屋角里插着把五色鸡毛的掸子。
他认识那些桌椅,可是对火炉,菜案,与鸡毛掸子,又觉得生疏。
新旧的器物合在一处,使他想起过去,又担心将来。
一切任人摆布,他自己既像个旧的,又像是个新的,一个什么摆设,什么奇怪的东西;他不认识了自己。
他想不起哭,他想不起笑,他的大手大脚在这小而暖的屋中活动着,像小木笼里一只大兔子,眼睛红红的看着外边,看着里边,空有能飞跑的腿,跑不出去!
虎妞穿着红袄,脸上抹着白粉与胭脂,眼睛溜着他。
他不敢正眼看她。
她也是既旧又新的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,是姑娘,也是娘们;像女的,又像男的;像人,又像什么凶恶的走兽!
这个走兽,穿着红袄,已经捉到他,还预备着细细的收拾他。
谁都能收拾他,这个走兽特别的厉害,要一刻不离的守着他,向他瞪眼,向他发笑,而且能紧紧的抱住他,把他所有的力量吸尽。
他没法脱逃。
他摘了那顶缎小帽,呆呆的看着帽上的红结子,直到看得眼花——一转脸,墙上全是一颗颗的红点,飞旋着,跳动着,中间有一块更大的,红的,脸上发着丑笑的虎妞!
婚夕,祥子才明白:虎妞并没有怀了孕。
像变戏法的,她解释给他听:“要不这么冤你一下,你怎会死心塌地的点头呢!
我在裤腰上塞了个枕头!
哈哈,哈哈!”
她笑得流出泪来,“你个傻东西!
甭提了,反正我对得起你;你是怎个人,我是怎个人?我愣和爸爸吵了,跟着你来,你还不谢天谢地?”
第二天,祥子很早就出去了。
多数的铺户已经开了市,可是还有些家关着门。
门上的春联依然红艳,黄的挂钱却有被风吹碎了的。
街上很冷静,洋车可不少,车夫们也好似比往日精神了一些,差不离的都穿着双新鞋,车背后还有贴着块红纸儿的。
祥子很羡慕这些车夫,觉得他们倒有点过年的样子,而自己是在个葫芦里憋闷了这好几天;他们都安分守己的混着,而他没有一点营生,在大街上闲晃。
他不安于游手好闲,可是打算想明天的事,就得去和虎妞——他的老婆!
——商议;他是在老婆——这么个老婆!
——手里讨饭吃。
空长了那么高的身量,空有那么大的力气,没用。
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,那个红袄虎牙的东西;吸人精血的东西;他已不是人,而只是一块肉。
他没了自己,只在她的牙中挣扎着,像被猫叼住的一个小鼠。
他不想跟她去商议,他得走;想好了主意,给她个不辞而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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