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刷——、刷——、刷——
一张粗铁丝编织的双层罗网,用三角木架支撑在沙滩上,他手握一把被砂石蹭磨得明光程亮的钢皮锨,前弓后踮着腿,从沙梁上铲起饱饱的一锨砂石,一扬手,就抛甩到罗网上,于是就发出这种连续不断的、既富于节奏而又沉闷单调的响声。
经过规格不同的双层罗网的过滤,砂石顺着隔板,分路滚落到两只同样用粗铁丝编制的笼筐里,细沙透过双层罗网的网眼,丢落在沙地上。
笼筐里的石头装满了,他把铁锨插在沙堆上,一猫腰,提起笼筐,跨开长腿,甩着左臂,扭着犍牛犊一般强健的身躯,走上沙梁,哗啦一声把石头倒在石头堆子上,直起腰,从脖子上扯下毛巾,擦拭脸颊上的汗水。
太阳即将出山的这一瞬间,秦岭的群峰沉浮在玫瑰色的霞光里,山峰的陡峭挺拔的雄姿顿然变得模糊了,线条柔和了,面目朦胧了,和玫瑰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了。
蓝滢滢的细细的流水,冬季里裸露的沙滩,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林带,霜花蒙蒙的麦田,也都沐浴在瞬息万变的霞光里。
整个河滩宽阔的沙地上,罗网林立,铁锨闪光,砂石撞击罗网的刷啦声响,杂乱而又刺耳,和这样瑰丽的初冬清晨的美景极不协调地统一在一起。
他把倒掉了石头的笼筐重新搁稳到罗网下面,往掌心喷一喷口水,双手搓一搓,掌心里发生嚓嚓嚓的响声,茧痴和茧痂搓磨,竟有这样粗糙的声响,铁锨木把儿在他手掌上开始留下劳动的印记了。
他有趣地笑笑,捞起铁锨,低头铲起一锨砂石,扬手抛甩到罗网上。
一切都显得十分简单:抛沙取石,卖石头挣钱。
只需给手心喷上唾液,摸紧锨把儿,使足劲儿,出力流汗就解决一切问题了。
不要精心的谋划,也不必过细的算计,只要一天三顿塞饱肚子,胳膊上有源源不断的力气产生出来就行罗……绕口的数学公式呀,冗长的政治名词的概念呀,堆积如山的数理化习题呀,令人惶惶不安的频繁的考试呀,都像脚印一样留在身后,遥远而又冷寂了,他——18岁的高中毕业生曹润生,做为一个年轻的庄稼汉,加入到曹村庄稼汉们庞大的劳动大军中来了。
一切既显得简单,也很自然。
他背着书包,车架上捆绑着被褥卷儿,网袋里装着脸盆、牙具和杂物,涉过小河,从五里镇中学回到曹村来了。
父亲在门口的槐树下,正用一把铁梳子给黄牛梳刮着皮毛,抬起头,淡淡地问:“念完了?”
“完了。”
他说,也是淡淡地口气,“毕业了。”
“大学……考得咋样?”
“不咋样。”
父亲就不再问了,继续用铁梳子梳刮黄牛卧圈时粘在臀部和肚皮上的粪痴和土屑。
他只精通作务庄稼和养育牲畜,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到一块的粗笨庄稼汉,对于儿子念书和考学的事,大约连问询的话题也找不出来……
一月后,他接到一封信,那是高等学校统考成绩通知单。
他看了一眼,就塞到裤兜里去了,结果是羞于让人再看一眼,或者告诉他人的。
“润娃,心放开!”
父亲显然猜透了信的内容,不用询问,就朗声宽慰儿子,“而今考大学跟中状元一样,太难咧!
听人说,咱小河一川几十个村子,只考中了一个女子,人说那女子连着考了三年才得中……”
“嗯……”
他不置可否地应着。
“你要是不死心,再念一年,明年再考一回,爸供给你。”
父亲说:“爸做那几亩庄稼,还成哩!”
“不咧!”
润生苦笑着摇摇头,口气却是坚定的,他的高考成绩离得那个录取的分数杠儿,距离太远了。
他看着父亲皱皱巴巴的脸颊上的笑纹,反倒难受了。
是啊!
他供给他念到高中毕业,花了多少钱哪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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