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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坚定地朝他走去,手心里捏着那个留下来的一号的纸阄……一家三口,围在老祖宗传留下来的方桌上吃早饭。
润生着实饿了,母亲托人捎到沙滩上去的馍馍,因为忙于让众人抓阄的事而没有顾上吃,早已冻成一块块冰疙瘩了;昨晚一宿未眠,从鸡叫三遍起来下河滩直到现在,肚子里咕咕咕响,肚皮已经紧紧贴着脊梁骨了。
他大口吞咬着又软又韧的发面馍馍,咔嚓咔嚓咀嚼着清脆脆水津津的萝卜丝儿,呼噜呼噜喝着甜腻腻油丝丝的包谷惨儿,真香啊!
重体力劳动造成的饥饿是这样难以忍耐,而大嚼大咽五谷饭食简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了。
母亲不时停下筷子,爱怜地端详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,似乎说,吃饭也像个男子汉了。
父亲的牙齿掉光了,两边脸颊的松弛的肌肉紧张地运动着,仍然吃得很慢,拿在手里的一只馍馍,总不见减少,而润生已经吃掉三个了。
他瞥一眼父亲艰难地咀嚼食物的样子,忽然意识到,父亲老了。
他的因为牙齿脱落而深深陷进去的脸颊,他的被粗大的和细密的皱纹所网罗着的皮肤,他的昏暗而又板滞的眼睛,都表示他衰老了。
看着父亲的神态,润生忽然想到一条橡皮绳,一条失掉了弹性的疲惫不堪的橡皮绳。
是的,出尽了力气的老父亲,正像一条被不停地扯拉着的橡皮绳,终于失掉了弹性,失去了活力,现在变得松弛而又疲惫了,很难承受重力的牵引拉扯了。
润生忽然记想,从早到晚,父亲从屋里忙到地里,又从地头忙到槽头,一天里很少能看见他有闲闲散散的一刻。
他很少到人窝里去扯闲话,也很少赶集上会,牛棚和猪圈是他陶醉的游艺宫。
他的最大的乐趣,就是咬着旱烟袋,蹲在黄牛后腿跟前,欣赏辱毛未换的小牛犊撑开四蹄,扬起嘴巴,在黄牛肥大的辱头上一拱一顶地吸吮奶汁……他过去熟知这一切,却从来没有在意,似乎本来就是这样,没有什么好想好说的。
现在,突然之间,他强烈地意识到父亲竟是如此的苍老,那松弛的肌肤和疲惫的身体里,再也爆发不出强劲的力量了。
他的心里翻腾起来,有一股什么冲动在翻腾,应该接替父亲了,凭那样衰老的身体,不可能再有什么大的作为了。
他是这个家庭里的最小的也是唯一的男孩子,六个姐姐,像硬了翅膀的燕子,一个接一个离开了这个老窝儿,只有年下和节日来看望父母,留下一袋礼物又匆匆回她们的村子、忙她们的日月去了。
他才是这个小院的真正的主人。
房子太破太旧了,被烟火薰成黑色的屋梁和椽子,不断地有虫蛀的粉末飘落下来,阴雨天常常滴滴嗒嗒地漏下黑红色的水珠。
四方木桌,直背靠椅,有的断腿,有的缺角,都像父亲一样出尽了力气,古旧而衰老了。
应该有新的住房和新式的家具,彻底改换这一切了,村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家盖起了新房,添置了新式衣柜和台桌,年轻人已经拆除了土炕,换成钢筋弹簧床了。
改换和更新这个小院的房屋和设备,舒舒坦坦地生活,已经不能指靠父亲了,得由他来干。
“润娃,听说你当了啥‘会长’咧?”
父亲已经点着烟锅,慢腾腾地问,“有没有这事?”
“嗯。”
润生点点头。
“嚄!
咱们祖辈三代没人当过官,你当了,改了咱的门风罗!”
父亲半是喜悦,半是挪揄地说,“咱们润娃有才魄哩!”
“那是民间劳动组合,不算官。”
润生给父亲解释,“责任制实行以后,农户之间发生了多种形式的联合,以便适应生产的发展……”
“不管算不算官,总带着个‘长’字嘛!”
父亲蔫不拉踏地说,“我这辈子也挂过一回‘长’字……倒给吓得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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