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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
还有一回,是在一出话剧散场之后,细雨蒙蒙,街上行人寥落,两旁店铺中的顾客也已稀疏,我的心绪尚不能从那剧中的悲情里走出来,便觉雨中的街灯、树影,以及因下雨而缓行的车辆都有些凄哀。
这时,近旁一阵喧哗,原来是那剧中的几个演员,已经卸装,正说笑着与我擦身而过,红红绿绿的伞顶跳动着走远。
我知道这是极其正当和正常的,每晚一场戏,你要他们总是沉在剧情里可怎么成?但这情景引动我的联想‐‐前面,他们各自的家中,正都有一场怎样的&ldo;戏剧&rdo;在等候他们?所有散了戏的观众也是一样,正有千万种&ldo;戏剧&rdo;散布在这雨夜中,在等候他们,等候着连接起刚刚结束的这一种戏剧,黑夜均匀地铺展开去,所有的&ldo;戏剧&rdo;其实都在暗中互相关联,那将是怎样的关联呵!
这关联本身令我痴迷,这关联本身岂非更是玄奥、辽阔、广大的存在?条条心流暗中汇合,以白昼所不能显明的方式和路径,汇合成另一种存在,汇合成夜的戏剧。
那夜我很难入睡,我听见四周巨大无比的夜的寂静里,全是那深隐、细弱、易与破碎的万千心流在喧嚣,在聚会,在呼喊,在诉说,在走出白昼之必要的规则而进入黑夜之由衷的存在。
三十八
再有一回是在地坛‐‐我多次写过的那座荒芜的古园(当然,现在它已经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够得上一个成品了)。
我迎着落日,走在园墙下。
那园墙历经数百年风雨早已是残损不堪,每一块青砖、每一条砖fèng都可谓饱经沧桑,落日的光辉照耀着它们,落日和它们都很镇静,仿佛相约在其悠久旅程中的这一瞬间要看看我,看看这一个生性愚顽的孩子,等候此一铁生在此一时刻走过它们,或者竟是走进它们。
我于是伫步。
如梦如幻,我真似想起了这园墙被建造的年代,那样的年代里一定也有这样的时刻,太阳也是悬挂在那个地方,一样的红,一样的大,正徐徐沉落。
一个砌墙的人,把这一铲灰摊平,把这一块砖敲实,一抬头,看见的也是这一幕风景。
那个砌砖的人他是谁?有怎样的身世?他是否也恰好这样想过‐‐几百年后,会不会有一个愚顽的人驻足于此,遥想某一个砌墙的人是谁?想自己是谁?想那时的戏剧与如今的戏剧是怎样越数百年之纷纭戏剧而相互关联?但很多动人的心流或命运早已遗漏殆尽,已经散失得不可收拾,被记录的历史不过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骸。
三十九
历史可能顾不得那么多,但写作应该不这样。
历史可由后人在未来的白昼中去考证,写作却是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问路。
你可以不问,跟着感觉走,但你要问就必不能去问尸骸,而要去问心流。
这大约就是克尔凯戈尔所说的&ldo;主观性真理&rdo;。
他的意思是:&ldo;在这些真理中,是不存在供人们建立其合法性以及使其合法的任何客观准则的,这些真理必须通过个体吸收、消化并反映在个体的决定和行动上。
主观性真理不是几条知识,而是用来整理并催化知识的方法。
这些真理不仅仅是关于外部世界的某些事实,而且也是发扬生命的难以捉摸、微妙莫测和不肯定性的依据。
&rdo;
四十
难以捉摸、微妙莫测和不肯定性。
这便是黑夜。
但不是外部世界的黑夜,而是内在心流的黑夜。
写作一向都在这样的黑夜中。
从我们的知识(&ldo;客观性真理&rdo;)永远不可能穷尽外部世界的奥秘来看,我们其实永远都在主观世界中徘徊。
而一切知识都只是在不断地证明着自身的残缺,它们越是广博高妙越是证明这残缺的永恒与深重,它们一再地超越便是一再地证明着自身的无效。
一切谜团都在等待未来去解开,一切未来又都是在谜团面前等待(是呵,等待戈多)。
所以我们的问路,既不可去问尸骸,又无法去问&ldo;戈多&rdo;。
但这并不证明人生的无望,那内在的徘徊终于会被逼迫出一种智慧‐‐正如俄罗斯思想家弗兰克在其《生命的意义》中所说:生命的意义不是被给予的,而是被提出的。
我无法全面转述弗氏伟大精妙的思想,我只有向读者推荐他,并感谢刘小枫先生和徐凤林先生让这个只懂中文的铁生读到了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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