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珍珠这段唱腔的韵味,我是从李老师入迷的神态里间接感受的。
他歪着头,闭着眼,拉着板胡,从脸上的表情看,已经忘记自己是坐在一所乡村中学的语文教研室里了,大约已经随着渔家女儿胡凤莲细腻的心理抒情,进入月光下的河边小舟之上了。
珍珠唱完,弯腰深鞠一躬,背着书包跑了。
李老师睁开眼,屋里只有绕梁的余音。
他明显带着戏瘾未足的遗憾,怏怏地松了板胡弦索,挂在身边墙壁的钉子上,感叹着:“这女子她爸她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,她却会唱戏,真是天生就的……”
这样的事在我心里本来留不下任何记忆的。
可是,随之而来的一场运动把它冲刷出来,竟然成为终生难忘的一件憾事。
横扫一切牛鬼蛇神。
铁帚之下,举世混沌。
笔枪舌剑,唾液溅飞。
为了生存,就得杀戮。
教师们全都失掉了往日里文质彬彬的风度,自相残杀,企图洗清自己,把一切能抓到的脏物秽什抹到别人脸上去。
中学生们理论有限,拳头出手比文章出手自然更方便些。
为了躲避学生的拳头砸到自己的头上,于是就有人给学生把方向和目标指向与自己毗邻的窗户……
我被第一个推到斗争台上。
李老师出面揭发我培养黑苗子,唱才子佳人,到处放毒。
似乎不能理解,这却是事实。
人在非常的生活环境里,会突然亮出你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一面。
小郑也出来作证,他和他结成同盟了。
现在,李老师点出田珍珠,要她揭发。
三人证龟龟是鳖了。
珍珠站在班级的混乱的队伍中,我不敢抬头,看不见她的脸,只听见李老师催促了几次仍不见珍珠走上台子来。
学生中有人呼起口号:打倒保皇派!
我盼她走上台来。
因为对我已经是无所谓了。
即使珍珠不承认,也不能使我免罪。
我倒是盼她尽快解脱,她是学生。
台下一阵骚动,嘘声、骂声轰轰而起。
我悄悄偷眼一扫,田珍珠从操场上的人窝里挤出来,夺路奔逃向校门口去了。
操场上一阵一阵“打倒保皇”
的口号声把她轰走了。
她大约再没有到学校来。
李老师得意的时间也不长久,又被别的老师和学生攻倒了……他和我一样,由学生监押着,在附近农村强迫劳动改造。
翻了一天稻地,我觉得浑身的骨节似乎都松动了。
在农民家里喝了一碗包谷糁,躺在村外打麦场的场房里的麦糙地铺上,一动也动不了。
李老师比我年龄大,身体更差,仰面躺着,半张着嘴,微弱的灯光(十五瓦灯泡)下,那张脸活像一张死人的脸。
他比我更吃不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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