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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说烛光里的晚餐温馨浪漫,那是指跟投缘的人,你要是跟个古板刁钻的老太太一起,那又是另一种风情了。
舅太太的饭食极少变化,烩酸菜粉、焖羊肉、炒疙瘩丝,所有的菜都软而烂,没有嚼头。
镜儿胡同的三个老太太牙口都不好,吃不成硬东西。
因此,我也得入乡随俗,跟着吃这泥一样的饭菜。
菜很简单却不能随便伸筷子,我只能夹离我最近的烩酸菜粉。
粉条很长,我的个子太矮,又不能站起。
那样会显得下作和失礼,所以我就剩下了拿调羹舀汤喝的份儿。
舅太太想起我了,会从她跟前的莱盘里夹一箸给我,不过很多时候她想不起我来,她平时一个人吃惯了,没有在饭桌上照顾别人的习惯。
想当初,大小伙子宝力格也一定像我一样吃过这么难吃的饭,他的感觉不会比我好。
听我母亲说。
宝力格出走的前一天,因为在饭桌上吧唧嘴,挨了舅太太一个嘴巴,舅太太那一下也扇得太重了,宝力格的嘴磕在大理石面的饭桌上,磕掉了一颗门牙。
第二天宝力格就走了,走的时候也没打招呼,谁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,一走就是十几年,杳无音信。
亲戚们认为老福晋太不能容人,甩巴掌把儿子扇跑了,这事做得有些忒过。
宝力格的出走使我对他充满了崇敬,宝力格就是宝力格,不愧是大草原来的桀骜不驯的野马,就冲这饭菜,就冲这规矩,想走就敢走,真是洒脱极了。
我就不行,我们家与王府斜对门,我竟然没有勇气从这里跑回去。
晚饭后的很长时间是陪着舅太太枯坐,舅太太不说话,我也不敢说话,墙上的舅爷就那么闷闷地看着我们。
舅太太先是抽水烟,接下来就打瞌睡,头耷拉在胸前,姿势很难受的样子,有时还会发出鼾声。
我不明白,老太太既然这么困了。
干吗不躺到床上舒舒服服地摊开了睡呢?自找这份苦处不说,还要让我陪着。
我没有打瞌睡的本事,就只有在凳子上干坐,很痛苦。
三儿也打瞌睡,也打鼾,姿势也跟舅太太一样,它真是被训练出来了。
有时候舅太太会突然睁开眼睛。
用极清醒的声调说,你一定以为我睡着了,其实我只是闭闭眼罢了,我这一闭眼哪,几十年前的事情,几十年前的人,就全到眼前来了,清楚极了……
我想像不出来,在鼾声里会出现什么清晰的事情、什么清楚的人。
五
我睡在大厅的东套间,与舅太太隔了五间大房。
这里原是舅爷的书房,房里有很多书,还有旧杂志,南面的书案上陈设着笔墨砚台以及笔架、帽架等等。
桌角有台英文打字机,可能是舅爷生前用过的,在我的感觉里,这台打字机和西套间的电话有着不可言喻的同样的奇妙。
西暖阁的电话我不可以动,东套间的打字机在没人的时候摸摸总是可以的。
我的手指在那些圆键上依次敲过,连带着嵌着字母的小棍动作起来。
发出哒哒的声音,敲出一溜儿尘土的气息。
我很高兴,想像着敲打字机的不是我而是舅爷,一个年轻英倜、知书达理又会撂跤的王爷,我在其中充任红袖添香的角色,那感觉真是好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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